【周叶】百世雪
我就在这里。
在旷野里，在泥沙里，在红海翻滚的白浪里，在埋藏地底的兵刃锈蚀的气味里。
雪花自高空中飘洒下来，没有风使它们摇摆，于是它们安静又决绝地扑向了先前已落地的同伴身上，形成更厚更蓬松的雪堆。这里很少起风，吹不散天空中灰白的云层，真到了起风的时候，就是每一年送走水手们的时候了。
“雪从来没停过，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景色到底是有什么打动你的地方啊？”
陈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随即又响在了倚在窗边赏雪景的叶修身边，她伸出手往下一拉，快准狠地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她那两道秀气的眉毛拧出了极强的气势，叶修本来还想吐个眼圈玩玩，现在一看她这气势也不想造次了。
“还站着干什么？柔柔就快回来了，去老地方帮她拎包！”陈果催促道。
和墙壁难舍难分的叶修终于肯站直身子了，他问：“老板娘，昨天沐橙走就是我去送的，今天小唐回来你重新找个人使唤成吗？”陈果看他那懒散样儿就来气：“送沐橙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才几十公里的路能累死你？而且外面没人了，整个店都在忙，就你一个人躲在这儿抽烟。别啰嗦了，快去。”
陈果的茶馆就开在整个雪镇最大的三不管地带里，这里鱼龙混杂，无法进入正常社会的人在这里盘踞，这里也有很多以为上层社会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做龌龊勾当为营生的人。街上的雪总是扫不完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一出门就能踩上不知道几百年前铺的砖，又旧又脏，和这老路交相辉映的就是附近的店铺了，破的破，老的老，和它们一比，陈果那间是有十几年历史的茶馆可突出了，四层的茶楼在一片低矮的屋檐上面高高地伸出了头，就像矮子戴了一顶非常高的帽子。
不过要说鹤立鸡群，可轮不上这兴欣茶馆。叶修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用烟斗磕了磕手心，他的视线转向右边，那儿才是真正鹤立鸡群——占地面积豪迈、装潢奢侈奢靡的几座建筑在这里突兀而格格不入，支撑他们的是绝大部分人不敢招惹的几股势力，其中不乏其他大陆的幕后支持者。
“叶！”
一包烟砸过来打断了叶修的思绪，他接住之后扫了一眼，笑着向那人晃了晃手里的烟，拖长声音道谢了。扔烟的是相熟的水手。雪镇南边有这个大陆最大的港口，过几天水手们就要出航了。虽说雪镇的雪从未停过，但是这里南边的海却有半年是不会被冻住的，不耽误年复一年短时间的出航。
再往前走就是一间居酒屋，隔壁酒吧的老板来自另一个国家，对面花店里忙碌的女孩儿全都金发碧眼，路边还有肤色黝黑的小家伙卖报纸，卖水果的、兜售香烟的、给人纹身的、开餐馆的、开妓院的站一排都不一定有来自同一个国家的人。
几个小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打闹闹地从叶修身边跑过，他顺手摸了落在最后的女孩儿的头发。
他的目的地在城中心，还有段距离，不过这距离于他而言并无多远。等到了那家讲究的咖啡厅的后门，叶修靠着墙，在手里的烟斗和香烟之间纠结了一会儿，刚准备点火，唐柔就从门里出来了。
“看来我出来的不是时候。”唐柔笑道。
叶修忧伤地把烟和火柴放回布袋里，接过唐柔的包：“走吧。”
和三不管地带其他的店铺一样，兴欣茶馆不止做干净生意，在有心人看来，发达的情报网才是这茶馆唯一的价值。时间不是问题，空间不是问题，阶层不是问题，防护壁也不是问题，只要你想知道的，这茶馆里的人总会给你找到。
叶修和唐柔往更隐蔽的地方走过去。
空气中隐隐有东西在飞快流动，叶修抬起眼皮看向空中某处，不急不忙地用烟斗一挡，果然有什么撞在了烟斗上，瞬间又消散不见，那力道轻得好似只是一只极小的飞虫碰到了烟斗。
这时唐柔才感受到空气中的异样，她问道：“怎么了？”
叶修轻笑道：“老熟人来了。”顺手将烟斗递到唐柔身前，唐柔碰了一下便感知到了那份气息，微弱到她几乎感觉不到。
确实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唐柔的眼神落到了叶修微微扬起的嘴角上。是谁呢？
“糟了，我散出去的探灵被截断了一支！”杜明惨叫道。
“什么？”孙翔嗖地一下从原先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
众人表情都有些凝重，他们隐藏身份敛了气息来到雪镇完成任务，结果刚来就暴露了。这个世界上有能力截下杜明的探灵的人实在屈指可数，真论起收放探灵的能力，很多能力榜上排在前列的人也无法截住他的探灵。
“这里竟然有这种人。若是截住探灵的人是别人也还好说，要是叶修前辈的话……”吴启很无奈，叶修的难缠指数和令人头疼的指数都是最高的，多年来没有人能超越。
“不怕。”周泽楷忽然开口。
“队长你不用安慰我们了，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很严重。”吕泊远丧气道。周泽楷却摇摇头：“是他更好。”
“确实。”江波涛也想通了，“现在我们和截住探灵的人无非几种可能，想让他保持中立不太容易。要么合作，要么对立，在不清楚我们的目的的情况下，他当然是选择和我们合作更有利。”
周泽楷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了轮回已经来到这里，那就不要让他等太久。周泽楷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像在回味着什么。
城镇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灯火一点点从窗户里消失，整个城镇比白日更加静谧。岛外的起伏的海面上有几个不起眼的黑影，分站八个方位，身前具有一道诡异的水波，它们劈开海水，直冲雪镇所在的海岛而去，却又在触碰到海盗的瞬间被弹开，带着水汽向天空中聚拢。
除了某些彻夜不眠的场所，雪镇已经陷入沉睡，夜色浓重，让远处山林间那座雕像的额头上流转着的温和光芒更加明显。从小镇里的每一个角度远远望去，都能毫不费力地看到嵌在山壁之间的仁慈女神的巨大雕像，它的基座在山腰，头部已然和山顶同高。传说这片土地曾经饱受战火的摧残，从部落之间的杀伐征战，到王室内部的权力相争，几大家族操戈相向，再到其他国家蛮横入侵，土地被鲜血染成黑红色。女神悲悯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的人民，降下大雪阻止了战争，让人们沉睡，再醒来时已过了百年，他们遗忘了过去，在这片白色的大地上繁衍生息。为了敬奉抹去战争杀戮的女神，雪镇的人们为她在山间铸了一座雕像，让她永远注视着雪镇，保佑雪镇的和平安宁。
那流转的光芒是近几年对神像进行修缮之后才有的，雪镇的居民都认为这是女神对他们的垂怜。
现在又是例行对神像进行修缮的时候，山腰以上不允许普通人进入，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的打斗。刀刃劈开数人的身体，血水在刀刃上流动，银白色的刀锋划破空气，几滴血珠飞扬起来，落在雕像的裙边，又滑落在雪地上。
女神的眼睛依然看着她的雪镇，眼神中充满悲悯。
雪镇上方筑起了两道法力充沛的屏障，与此同时，修缮的工匠还剩最后一个，他握紧了手里的枪，脚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曾想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吓得他转身的时候就开了枪。枪声没有如他所想那样想起，在他反应过来之后，更是发现原本握在手里的枪已经凭空消失了。
“嘘，开枪的声音太大了，会打扰到别人睡觉的。”站在他身后的叶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火药。在那人开枪的同时，叶修把那人的枪换到了另一个地方，于是在这个夜里，寒冷的海水中沉下去一支枪。
生长在这片大陆的工匠和他语言不通，哆哆嗦嗦地要跑路，却又被叶修揪住了衣服。叶修这番话说的是家乡的语言，专门说给轮回的人听的。叶修提醒完之后，笑呵呵地轮回的人打招呼，从离雕像最近的小周开始，一直“小”到了离他最近的小吴。
周泽楷和叶修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这个世界另一端的人鱼国，周泽楷做任务的时候经过了那里，看见叶修蹲礁石上，黄少天泡在海里，一人一鱼很不讲究地打着牌。黄少天输了就伸手在海里摸索一番，捡起一个贝壳气呼呼地放在叶修手边，周泽楷看到他们的时候，叶修手边已经放了码了两堆贝壳。周泽楷当时就在想，人鱼国的珍珠就是这么被浪费的。
一转眼就过了几个月，叶修都跑到这里来了。
“好巧呀，前辈。”江波涛说。
“巧巧巧，我这不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你们的踪迹嘛，一群人隐藏得挺好，也就是略逊于我了。”接着他又说道，“好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来给我交点过路费和封口费呗。”
“凭什么啊！”孙翔第一个不服，要不是顾及队伍和任务，他早冲上去和叶修决一死战了。
“这块地盘上的生意已经归我们兴欣了，你们来这儿搞小动作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阻止你们，现在收点过路费都不可以吗？还有你们的目的我也查的差不多了，不想把这件事情抖出去就给封口费。”叶修转着烟斗，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别闹。”周泽楷对叶修说完这一句之后，又转头示意在地上画好法阵的方明华可以驱动法阵了。繁复而奇怪的咒文从地上徐徐升起，地上的积雪蓦地化成了水，法阵闪烁着黯淡的紫光，似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法力的支撑。
叶修幽幽地开口：“我是认真的。封印在雕像里的灵魂一旦被抽离，就压不住下面的阿拉戈洛斯了，微草筑起来的屏障顶多能保证净化被封印的灵魂，阿拉戈洛斯怎么办，你们几个人打得过吗？”
法阵闪烁着的紫光蓦地顿住了。
“阿拉戈洛斯……是什么？”杜明问。他们领的任务是和微草合作，解除并净化被封印的灵魂，这些灵魂是从活人身上生生剥离下来的，今年来这种恶性的事情频繁发生，直到最近才有点眉目。但是他们接受任务的时候并没有提到神像下面还压着这种未曾听说过的东西。
“一种人面鹰身的怪物，”叶修瞥了一眼山路，兴欣的人也赶来了，“爪尖有剧毒，出现时必掀起狂风，只要对上她的眼睛，它就能将可怕的幻像永远地种在你脑子里，直到你被折磨致死。”
想来当时把阿拉戈洛斯封印起来的人也是为了不让这怪物伤害更多人，但是直接把灵魂从活人身上剥离，用几百人的生命来换几十年的平静安稳，谁又说得清究竟哪一种更好。
“前辈知道如何对付阿拉戈洛斯吗？”江波涛问。
“先搞定最有威胁的眼睛。找个各方面能力都很优秀，战斗力又高的近战小能手直接翻上它的背，从背后戳瞎它的眼睛。”话音未落，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孙翔身上。叶修的指向性很明显了，孙翔翻了个白眼“哦”了一声。
“它喜欢滚烫的东西，到时候我和小周负责引着它走，剩下的人自由发挥。”叶修站到了周泽楷旁边，动作神情之自然，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抽离灵魂的法阵再次被催动，原本在神像额头流转的温和光芒开始快速地沿着神像的表面上下流动，咒文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跳跃起来，神像裂开了几条缝。整个山林安静了几秒，地面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神像登时碎成几块颓然倒下。被封印的灵魂猛地冲上高空，撞上几乎透明的防护壁，先前笼罩了整个雪镇的防护壁有条不紊地收拢，将它们圈了进去，一点点净化。
和灵魂一起冲出封印的还有阿拉戈洛斯，乔一帆、方明华和魏琛接连布下数个阵将它困在其中，阿拉戈洛斯带来的狂风卷起了山林间的白雪，江波涛和方锐掀起更多的雪掩住了它的脸，唐柔帮着孙翔靠近它，其他人也在不遗余力地向雪雾中的阿拉戈洛斯发起进攻。周泽楷召出一团火，将附近飘扬的雪都融化成水滴，水落下来却没能对他的火产生半点影响。叶修也学着周泽楷在手上聚了一团火，只不过这火是他从不知哪里的夜行人那儿偷来的，火快被融化的雪水熄灭时他又偷一团火来，还朝人群中喊道：“上吧，龙骑士！”
风雪里隐隐传来孙翔的咆哮：“闭嘴！”
周泽楷看了一眼叶修，将他自己右手指尖窜起来的小火苗放到了叶修手上，这样叶修手里的火就不会被浇熄了。两团越烧越烈的火马上将阿拉戈洛斯吸引过来，叶修只来得及夸了周泽楷一句体贴，就拉着周泽楷往阵的边缘跑。
冰天雪地里，不灭的火格外突兀也格外温暖，人面鹰身的怪物被两团总是漂浮在它身前的火焰吸引了注意力，孙翔借着战矛的力量一跃而上，翻上了阿拉戈洛斯的长颈。这怪物和大多数动物一样，头部转动的角度有限，孙翔抓住机会用随身的短刀狠狠扎进它的右眼里，剧痛让它疯狂挣扎起来，猛地将孙翔抛向山壁。阿拉戈洛斯痛苦地嘶吼着，将最接近它的几人通通扫到，众人防着它的尖爪，又怕看到它尚完整的左眼，一时有些狼狈。它向天空飞去又被法阵挡住，它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急速俯冲向地面，朝刺伤他眼睛的罪魁祸首扑去。怪物的力量之大，让撞向山壁的孙翔尚不能站起来，他从地上抓起战矛誓要拼死一搏，却看到苏沐橙冷着脸向怪物开了一炮，阻止了它的进攻。
神像倒塌和山崩地裂的响动早已惊动了整个雪镇，现在加些枪炮子弹法阵也不算什么了。从睡梦中惊醒的居民错愕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山壁，山林间闪烁的法力波动和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叫声让他们惊惧交加，惶恐不安。
火焰已经无法吸引阿拉戈洛斯的注意力，碎霜离开了锁住它一整晚的枪套，枪口稳稳地指向雪雾中怪物时隐时现的头部，数发子弹倾泻而出。周泽楷站在原地，他右手上的火焰仍在跳动，一条长长的由火链被叶修牵引着将怪物围困其中，火的来源便是周泽楷。
怪物被火链束缚住的刹那，所有人的火力都集中到了怪物身上，一刻不停的枪弹法术将它轰成了碎块，被火烧焦。
周泽楷的手上还留了个小小的火苗，抖动的火焰仿佛跳动的心脏，他看着它出神。好几年以前，叶修点燃了周泽楷的心火，火势凶猛，放肆地烧毁了周泽楷心里的一切，只留下他一人。
叶修走过来，将手放到周泽楷的手心里，盖住了火苗，他凑近周泽楷说话，声音低而轻：“我是不是没有说，这次来我还有个目的，就是截胡。”
你还想怎么截？周泽楷用眼神询问。
叶修报以神秘的微笑，转头对轮回的其他人说道：“这次的钱五五分啊，亲情价，不能再少了。我先带这个人走了，各位自便。”他牵着周泽楷的手在半空中摇了摇，向大家道别，下一秒就带着周泽楷转移到了山顶。
全场沉默了几秒，魏琛一拍大腿道：“刚才弄出这么大动静，肯定把人都吵醒了，说不定他们已经上山了，要是被人看见我们搞坏了神像，这儿的生意就做不成了！”方锐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赶快走吧。”他催促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兴欣的小孩儿们绕道下山。
孙翔还沉浸在思考之中：“为什么是亲情价，难道周泽楷和叶修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吗？他们长得不像啊……”方明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和江波涛商量：“尽快清理一下这里，不要留下什么线索。我们弄完也马上离开。”
山顶四周略高，中部相对低矮一些，里面的积雪能没过人的膝盖。站在高处向下望去，山腰一片狼藉，残破的神像看得人心疼不已，叶修啧啧几声，好像参与毁掉神像的人里没有他一样。感慨一番，他才迈开步子往雪地里走，被周泽楷拉住，后者语气中略带责备：“冷。”山顶的气温本就比下面低，现在雪又下大了，还非要往积雪里钻，怎么看也不像明智的选择。想了想，周泽楷又说：“我替你去。”
“那就不进去了，我们在这儿看看就行。”叶修弯下腰掬了一捧雪，“听说这山顶的雪经过百世才融化一次，所以这些雪积攒了百世的祝福。”他自己说了之后也不太好意思，解释道：“我知道这种说法可能是骗人的，但就是想带你一起来看看。”
周泽楷眼中的笑意越来越多：“不是骗人的。”叶修愿意信，那就是真的。
他的吻落在叶修的眼角，吻化了细小的雪花，化成水流到心里去。
我就在这里，在你的一呼一吸里，在你闭眼睁眼的时间间隙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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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纵火犯叶先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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